不知道這個詞最先是怎麼來的,傢園,彌漫著一種土地的氣息。 土地,現在離我們越來越遠瞭。那雨水滋潤之後變得柔軟,春風吹過之後帶起一股泥土芳香,承載著各種花草樹木歡快舞蹈的厚實的土地。 城市裡就算有巴掌大小的綠地,也多是整整齊齊地劃地為牢。區域之外,必用瓷磚石板死死限制住土地的呼吸,而我們的腳,也從不和土地接觸。 住在高樓大廈裡,我們有傢,沒有園。 舊時的人們,倒是很講究傢中有園,園中置傢。 所謂的廣東四大名園,原本都是私傢園林。 最先拜訪的,是番禺的餘蔭山房。也是十多年前瞭,印象中的餘蔭山房,小巧“的式”,隨意地轉上一圈,10分鐘就足夠。但正因為占地太小,園林佈設、廳堂雕琢就更顯功力。餘蔭山房恰似一件玲瓏盆景,一卷蠅頭小楷,強調細微之處的完美,又像一幅精致的織物,上面密密地綴滿鏤空通花,步移景換,一拐角,一回眸,視線所及,都是精妙的搭配。流水潺潺,綠竹幽幽,曲徑回廊,應有盡有。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據說在四大名園中,餘蔭山房的原貌是保留最好的,信然。 類似的應該是東莞可園,我猜,因為我還沒有去過。單從數字上看,可園比餘蔭山房大不瞭多少,都不過是2000平方米上下,幾畝方寸之地,正好施展縮龍成寸的手段。據說可園的設計非常巧妙,130多道式樣不同的遊廊、走道、門洞四通八達地聯結起來,佈局有如諸葛孔明的八陣圖。沿著高低回轉的環碧廊在園內遊玩,即使在下雨天也可以不沾濕一根頭發。這該算是可園的獨門秘器瞭,就像餘蔭山房那著名的滿洲窗:放下一層玻璃,窗外盡皆冷白猶如冬日雪景;放下兩層玻璃,窗外就轉為一片赭紅,猶如秋日楓林;把窗子都打開,那就是滿眼綠意蔥蘢,一派嶺南風光瞭。 山房舊主姓鄔,清同治年間的舉人,可園主人姓張,道光年間的武將,兩個人都沒有在園林名字上體現傢族特征,這跟梁園不同。佛山梁園,清朝嘉慶道光年間的梁氏叔侄歷時40多年建成,規模自然要大得多。現在已經有1萬多平方米,據說將來打算擴建至4萬平方米,據說而已,因為也有一種說法稱,梁園是四大名園中最為蕭條的。 也許吧,我去梁園的時候,確實覺得那裡並無什麼人氣。偌大一個園子,亭臺樓榭的佈設也太簡單清淡瞭一點。然而,這才更接近梁園本真的面貌吧。畢竟,它的主人一直到1940年才把它賣掉。在漫長的歲月中,這個園子吸納最多的應該是恬淡的住傢氣息,不必為瞭迎迓遊人而過多地塗脂抹粉。 站在梁園前,想起瞭一句話:梁園雖好,不是我傢。眼前的這個梁園,卻是另一種感覺,沒有濃妝艷抹雕梁畫棟的氣派,清雅之中另有一番自在淡然。和其他園林比起來,梁園更像一個鄉間隱士。庭院住宅大多集中在前院,後院有一口極大的池塘,或者說一個大湖,兩岸綠枝夾峙,湖中水波蕩漾,如果再有幾隻白鵝浮遊其上,歸隱鄉林,神遊物外的感覺就出來瞭。這種屬於鄉間的不事雕琢的樸實,使梁園與其他園林有瞭明顯的區隔。如此的恬淡,人皆稱跟它的創建人是書畫傢有關系。其實梁傢世代書香門第,今天的梁傢傳人,依舊不乏知名的書畫傢。 這一點跟可園可以進行有趣的對比。可園的創建人雖是武將,卻也是投筆從戎的文人出身,可園的幕府班子可謂文人雅集,當中更有著嶺南畫派的先師居巢、居廉,據說,花鳥畫中的撞粉畫法,就是二居在可園創造的。 我到現在也還沒去過可園,造訪梁園也是多年前的事瞭,不知道再有機會好好比較二者時,會不會看到的園子已經面目全非。畢竟,改建和擴建是現今如此流行的主題,可園和梁園也不會例外,策劃大約都已在進行中。 更不用說清暉園,已經是身體力行的改建擴建榜樣。我去瞭清暉園兩次,時間相隔不過兩三年,看到的園子卻已經不一樣瞭。 順德清暉園,如今在四大名園中應該是名氣最響的一個,從風景指數和遊客數量來看,似乎也最當得起嶺南名園的美譽。若要細加追究呢,卻也可以說是與本來風貌最無瓜葛瞭。 本來是明末黃姓狀元的府邸,後來為清朝龍姓進士購得,幾代的精心經營,敵不過戰火的摧殘,園主人在抗日戰爭期間棄園而去。後來的政府領導人,卻對這園子青眼有加,專款修復,親身視察,園子於是越建越大。今天的清暉園,面積已達兩萬多平方米,是四大名園中面積最大的。而當初,據說不過70多平方米而已。 所以,走在今天的清暉園裡,是無法體驗那種本來的小巧玲瓏的。今天的清暉園,雕梁畫棟,草木蔥蘢,一派雍容氣度。亭臺樓閣,假山水榭,花鳥魚蟲,一應俱全。齊全的不僅是園林該有的所有要素,還有各要素之間的和諧搭配。平心而論,清暉園在四大名園中是最漂亮的,園林景觀豐富而立體,而且總有一種亮麗的感覺,因為太“新”瞭。這種簇新,卻也泄露瞭它的行藏,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有反對者說,清暉園太像一個園林式公園,而不是想像中應該更含蓄內斂的私傢園林。 說這話的人,想必還沒有去過寶墨園。和已經有繼四大名園之後“第五園”之稱的寶墨園比起來,清暉園已經算相當清凈雅致,小傢碧玉。 寶墨園在番禺,我是隨著集體活動去參觀的,時間在2001年。此前從未聽過寶墨園大名,進去之後一邊為壯觀秀美的景色傾倒,一邊對此園為清末園林的解說心生疑惑。如果清代的園林可以如此完美地保留至今,那所謂四大名園哪還有立足之地?無論哪一個都無法與眼前這座恢宏的園林相匹敵啊。號稱世界之最的《清明上河圖》大型瓷雕,姹紫嫣紅如同花海一般的玫瑰園,綠竹叢中可以迷失人影,假山高度也足以氣喘籲籲,廣袤的湖面上遊動著五彩斑斕的錦鯉,潔白的拱橋兩側翠柳夾堤,遊人可以在陳列館中精心欣賞精美瓷器或珍品字畫,也可以在小塘裡嬉戲著捕撈遊魚,或者幹脆坐下來品嘗可口美味的小吃——寶墨園,何止“園林式公園”,它的氣派,足以媲美一座皇傢園林。 後來才知道,歷史上的寶墨園在20世紀50年代已毀,而且以前的寶墨園占地不過2000平方米,我去的時候,正值寶墨園從1995年開始歷時6載擴建成功,當時占地應該已經有4萬多平方米。據說現在已經超過10萬平方米瞭,我想,這個寶墨園,已經跟歷史上的那一個沒什麼關系瞭吧。 這是一種無法阻擋的趨勢。改建,擴建,越建越大,越建越新,直到我們再也記不起原先的樣子。 或者,從來就沒有什麼原汁原味。反正,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或者,隻有存在於記憶中的才是原汁原味。就像我時時懷念小時傢裡的小院,院子裡有父親親手鋪就的石板路,有母親親手栽種的簕杜鵑,夏日我們在番石榴樹下乘涼,秋夜我們在小石桌前拜月。當小院已經永遠地不復存在,記憶也就可以永遠地保持新鮮。 曾經的傢園。 現在我們離土地很遙遠,不停地向高樓遷徙。可是,空中樓閣,始終缺乏傢園的概念。 忽然想起《飄》,當年看這部戲的時候,總為斯嘉麗最後失去白瑞德而心痛,現在才恍然大悟,她最終擁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傢園,這才是真正的永恒。 (2006.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