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夜市太多了,士林夜市、師大夜市、寧夏夜市和華西街夜市都是備受推崇的夜市,由於張鐵誌老師推薦了華西街,說那是當地人會常去的地方,而不像士林夜市都是遊客。於是我們毅然前往。 出了捷運我就分了神,被街邊躲在走廊下下棋的老爺爺們吸引了,雨下得沒完沒了,我的腳和鞋都濕了,路上泥濘濕瀌瀌,很多摩托車和大塊的漢字爭搶視線,街道上各種機車的剎車聲吵鬧一片,可是為什麽我一點都不心煩呢?到底是哪裏讓人安靜呢? 街邊一拐,嘩啦——看到一大堆一小塊一小塊割據的小吃攤,眼花繚亂令人迷醉,周圍的市井氣息席卷而來,我差點一個踉蹌。 地上臟兮兮,我踩了一腳泥,回憶起自己小時候走在一條菜市場的場景。此刻周圍全是陌生人和陌生的小吃,可是很難想那麽多,我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每家店鋪的食物,邊走邊咽口水。 煙氣繞頸一纏,任是有千斤力量也寸步難行了。 正在做小吃的人看見我們都熱情招呼,許多來歷不明的大叔在街邊的電玩鋪裏玩賭博類的電玩,看見我們,就扭頭逼視一眼,我趕緊低頭往前走。 七色地圖老師提醒我不要隨便亂拍照,萬一拍到什麽人,就麻煩了。 可我心裏卻暗暗覺得好玩,這樣的生活氣息恰恰是我最想看到的台北。 我們隨便挑一家進去坐下,號稱是有口皆碑的排骨面。電視裏正在播放娃娃音的新聞,不一會兒就說到了BXL。人們就著汽車事故、政治選舉和一閃一閃的紅色警燈畫面,把排骨面吃下去,緩慢而隨意。 我坐在普通台北人的普通一夜裏,安然舒適,不忍心取走任何一片薄薄的切片。 我回想起我在廣東廣西和福建的一些小吃店裏的片刻,除了電視機裏的娃娃音,這樣的舒適似曾相識。 尤其是3月的一天我們幾個在廈門為了看片會忙碌到半夜,一頭撞進一家沙縣小吃,老板端著一碗拌面遞給我的時候,我覺得他好像是照顧我夜半饑腸轆轆的一位鄰居。 此時的排骨面店,也充滿了這樣的氣氛。人們或聊天或安靜吃完,這只是他們生活裏再正常不過的一個片段,甚至有可能是常常重復的畫面。去旅行,最難得就是看到這樣的場面了吧。 可是,當我們走出這家店,繼續瞎逛的時候,令人震驚的事發生了——我們看見了華西街夜市華麗麗光燦燦的牌樓。也就是說,我們剛才,壓根沒在華西街夜市吃飯…… 這一點也不能讓我受傷,反而備受鼓舞。 可是接下來,卻更加大跌眼鏡,這整條街90%都已關門,死氣沈沈,旁邊一家按摩針灸店鋪裏,一位阿姨正在給客人按摩,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呃,我想到了一個鬼片。 此時,連錦華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他說他到了。 連錦華是雕刻時光老板莊仔的朋友。由於堅信“人,才是旅途上最重要的風景”,出發前,我問莊仔——我所認識的為數不多的台灣人之一——是否可以幫忙介紹一兩位朋友見面聊天,沒想到莊仔很快找到了兩位:連錦華和麥克。兩位都是台北的電影人,連錦華還是莊仔在電影學院的師兄。 連錦華在電話對我們要來華西街夜市感到震驚,他說:“你們為什麽選這個地方?這裏是賣蛇著稱的……蛇膽啊,蛇肉啊,蛇湯啊,沒想到你們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 我在一家蛇店門口等連錦華。發現門口有很多玻璃櫥窗,裏面全是……小白鼠。它們有的掙紮著把鼻子放在玻璃窗縫,不知是想出來還是大口呼吸,另外一些麻木地在裏面生活著,我竟然想到了魯迅先生的鐵屋……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麽?” 我說:“啊,這個不會是……”後面音箱裏傳出一聲淡定的“食物”。 我回頭一看,一個染著金發的男生坐在一個高高的椅子上,帶著耳麥正在招攬生意,他的面前是一個玻璃櫃,裏面有兩條很大很大很大的黃色的蛇,盤踞滑膩。他看著我笑著說:“對,沒錯,就是食物。” 本來不讓拍照的他後來也不知怎的,開始給七色地圖老師擺出各種鹹蛋超人的動作拍照,一直拍到連錦華和麥克站在了我們身後。 連錦華是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大叔,怎麽說呢,台灣綜藝節目裏面那種長相的大叔,臉上總是掛著特別有意思的誇張的表情,他說自己聲音特大,一點不像別的台灣人。而且表示自己性格爽直,想到什麽說什麽,不太顧及別人感受,他也不打算改變。 旁邊的麥克個子高一些,溫厚忠良的年輕人的樣子,也帶著黑框眼鏡。穿著一家黑色體恤,見到我們,溫和笑笑。 連錦華說:“我還以為是兩三個女孩子,她們來自大陸,要來拍一個片子,是台灣人唱歌的紀錄片。她們為什麽要來呢?因為她們分別有自己傷心的故事,她們來了之後,又衍生出很多新的故事……” 他劈裏啪啦說了一大堆,我對這一長串的設想無力了一下……不知從何說起……果真是一位電影人啊……最後我只好說:“其實我也有傷心的故事……” 他們二位帶著我們去找好吃的甜品,我終於見識到了什麽叫做“甜豆腐腦”,在新鮮爽口的豆腐上面灑上各種甜蜜蜜的豆子,一勺下去入口即化,甜蜜繚繞,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認為甜豆腐腦是異端了!
“他不講故事啊!不講故事的電影很難理解。所以很少人會懂。這樣的電影很難做。”連錦華說,台灣的音樂比電影更容易傳播到大陸去,因為音樂更加有傳播力有感染力。 我說我們選的歌曲都很慢,很憂傷的樣子。連錦華表示同意:“台灣的歌曲大多數都很憂傷,這是沒辦法改變的氣質。因為,台灣一直以來都被各種外來的力量統治著……”他頓了一下,伸出一只手用力旋轉抓住一小團空氣,然後按壓蹂躪下去,配上一個五官全部擠在一起的表情,向我表達了他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概念。 這也許只是台灣人憂傷的其中一個原因,而憂傷也只是台灣人的其中一種氣質。而他的意見是台灣所有意見中的一種,我為聽到這種意見而感到欣悅。 吃完甜品,他們不僅不嫌棄我倆人不是“三個攜帶憂傷故事的女生”,還開車帶我們去喝酒。我不知道如果我在北京或者西安接待朋友的朋友,會不會一直帶他們玩到深夜,想到這裏,我覺得既溫暖又慚愧。 我們在台大附近的一家小酒店停下來。街道上安靜得就像洗過一樣,周邊的小門面一個接著一個,全部都是關閉狀態,可是門口的植物卻生機勃勃地長著,我聞到雨中的一股綠色清香,在困倦中舒緩開來。 這一大瓶比利時櫻桃啤酒倒也沒多少,還不足以撬開兩位陌生人的心扉,但是隨著酒精的滲入,明顯感覺到談話向著多維展開的局面發展。 麥克問我們對台灣什麽印象,七色老師說,台灣人的溫和熱情太讓人印象深刻。麥克一點不奇怪,表示確實如此,他所遇到的所有內地朋友都這麽說。他說這樣的溫良是台灣的特質。繼而他卻說:“其實台灣人有時也是假客氣,會太客氣,其實是假的。”他又一想,接著說:“但有時這種假客氣也是可以利用的,他客氣,你可以多要求一些,他不會拒絕的。”他挑著眉毛看我。我對這種坦誠感到掏心掏肺,同時覺得,怎麽好意思“利用”假客氣。 麥克又問起我北京的情況,他說自己來過北京。他好奇地看著我,很想知道一個內地人對北京的看法。 我說北京很好,是一個很大的地方,不僅僅是地域上的大,而是機會很多。很多人不喜歡北京,因為風沙太大交通擁堵房價太貴。可是為什麽很多人還是願意住在北京呢?我個人的答案是,因為這裏的人可愛。香港作家吳冠中曾經寫過,作為一個香港人,他為什麽願意久居北京,是因為北京很包容,能夠容納有各種各樣的人。這是北京最可貴的地方。 麥克覺得北京的人都很拼命,而台灣人相對沒有那麽拼。“這也許是資源的原因。”他說。我沒太搞清楚為什麽台北跟北京比起來資源更加豐饒,或許他說的是人均資源?又或許,那樣拼搏的氛圍,因為別的什麽東西。 麥克說:“台灣的交通也是一樣,你看平時面對面很客氣,一開車就變成另一個樣子了。”他又說,北京的資源似乎掌握在少數金字塔尖的人的手裏,我們在北京很難做出一些事。他說也許北京可以慢慢變得更好,給更多普通人機會,就像紐約,大有大玩法,中有中玩法,小有小玩法。 我能想象麥克在北京遇到的一些困難,也猜想他是不是還沒找到門道。在我看來,北京是最適合理想主義者的地方,科學松鼠會到果殼網的發展就是明證,這個過程有許許多多不求回報的人走過路過幫個小忙,才有了今天的樣子。 但我對電影不了解,也許電影界是另外一個樣子。 連錦華和麥克都說,台灣人其實不太清楚島外是什麽樣子,也不想知道。“這是最要命的。”連錦華說。麥克表示同意,他說:“台灣人很閉塞。是島民。”他說這個詞在這裏沒有貶義,但卻是就是這個意思。 我對這個想法感到驚訝,這是我之前所沒有想到的,而我到目前為止,也不能完全相信的想法。或許,我還需要時間了解。 緊接著,不知怎麽回事,就聊到了政治。連錦華說:“其實台灣人平時也不太談論政治,就是大選的時候……之後就恢復正常。藍綠都不太明顯。”七色問他們你們是藍是綠,兩人“嗯”了很久,他們的表情讓我想到了我周圍的青年們被問到是不是共產黨員時候的表情……嗯,就是那種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的表情。 他們說,台灣人都不喜歡馬英九,因為物價油價都在漲,說明他不作為,台灣人甚至願意懷念貪汙的陳水扁,因為他在的時候,台灣人生活還不錯。 後來當我和對面的麥克話題飄遠,連錦華還一直拉著七色說政治,停不下來。 回去的路上,我們叫了計程車,司機繼續說政治,從日據時代一直說到蔣公阿扁馬英九,最後談到了BXL,我們一直在聽,也只有聽得份兒。真的奇怪,此次旅行,每個和我們深入交談的台灣人都提到了BXL。他們所問的大多數問題我都回答不上來,不是我不想說,我確實是不知道。 比起政治,我還是更喜歡小吃,它們風姿綽約、回味綿長,像不同性格的台灣人一樣,“吃”起來又像大陸人又不像,不論政治怎麽說,可我沒辦法把這些小吃當成是陌生的食物。 |